六月的雨丝浸透芒花市,梧桐叶在风中簌簌发抖。
周清兰推开酒店玻璃门时,正撞见一群麻雀扑棱棱掠过灰蒙蒙的天际,像被风吹散的铅笔屑。
这是老城区唯一的西星级酒店,大理石地面倒映着水晶吊灯的碎光。
她独自拖着行李箱穿过空旷的大堂,行李箱里装着保姆王姨熨烫妥帖的衬衫——父母今早又飞去广州谈生意,只往她手机转了笔“考试顺利”的红包。
电梯镜面映出她乌青的眼圈,昨夜背完的化学公式在脑海中浮沉,如同窗外游荡的雨魂。
顶层套间漫着淡淡檀香,落地窗外可见整片颓败的蓝花楹林。
周清兰将复习资料按色谱排列在书桌上,忽然听见玻璃传来细密的叩击声。
雨珠正顺着窗棂蜿蜒而下,恍若谁用银线绣出的泪痕。
---高考首日,暴雨在凌晨骤然汹涌。
周清兰攥着透明文件袋冲出酒店时,雨帘己吞没整条长街。
她望着在水洼里炸开的雨花,正欲咬牙冲进雨幕,忽然瞥见廊檐下立着道素白身影。
那人斜倚罗马柱翻阅志愿者手册,短发被风吹成鸦羽般的弧度,蓝白校服袖口卷到手肘,露出一截霜雪似的小臂。
“周学姐?”
少女合上手册转身,发梢扫过颈间银链,链坠是枚指甲盖大小的琉璃月亮。
周清兰的掌心沁出薄汗。
许昕月比三个月前清减许多,制服裤管空荡荡灌着风,却衬得那双眼愈发清亮如寒潭。
她怀里抱着几柄靛青雨伞,腕上仍系着褪色的红绳铃铛,此刻被雨气浸润,泛着朱砂似的暗红。
“要借伞吗?”
许昕月指尖拂过伞骨,铃铛轻响如檐角风铎。
周清兰嗅到对方衣襟上飘来的忍冬香——这味道让她想起老宅院墙外那株攀援的白色花蔓。
她后退半步,鞋跟磕在酒店旋转门的铜框上:“你怎么在这儿?”
“考场志愿者调配。”
许昕月递伞时露出袖口磨损的线头,指节却白得像是新雪捏就,“这层住了二十三位考生,你是最后一个领伞的。”
伞柄残留着温热的触感。
周清兰望着少女漫入雨雾的背影,忽然发现她走路时总爱踩着地砖缝隙,像在丈量某种无形的尺度。
这个习惯与记忆中某个模糊的剪影重叠,惊起心底细小的战栗。
---数学考试结束时,云层裂开道琥珀色缝隙。
周清兰沿着消防通道往酒店走,却在三楼露台瞥见熟悉的白衬衫。
许昕月正斜倚雕花铁栏剥枇杷,果皮在指尖绽成朵鹅黄的花。
她身后是片荒废的空中花园,野蔷薇攀着锈蚀的秋千架疯长,雨水从她发梢滴落,在青石砖上敲出梵钟般的清音。
“吃吗?”
她托着莹润的果肉递来,腕间银铃碰在栏杆上,“王姨今早送来的,说是润喉。”
周清兰怔在原地。
保姆确实提过在酒店寄存了水果,却不料是这样私密的传递。
雨丝掠过许昕月的睫毛,在她眼睑投下颤动的阴翳,这个角度看去,她锁骨处淡红的月牙胎记若隐若现。
“你认识王姨?”
“昨天帮忙搬橙汁箱时聊过几句。”
少女将果肉放在磨砂窗台上,指尖残留的汁水在暮色中泛着蜜光,“她说你总把枇杷核摆成北斗七星。”
晚风裹着潮湿的花香袭来。
周清兰望着那个逐渐模糊的背影,突然发觉许昕月连身高都与自己相仿——当她们在廊下错身时,发梢曾短暂交织成浅墨色的网。
---最后一场英语考试的暴雨来得诡谲。
铅云压着考场穹顶盘旋,周清兰交卷时瞥见监考老师腕表泛着青荧的光。
她在储物柜前踌躇片刻,终究没拿那把靛青雨伞——像是要验证某种微妙的预感。
果然在考场西门檐角下,又见那抹素白倚着廊柱。
许昕月正低头调整志愿者绶带,短发别在耳后,露出玉坠似的耳垂。
她脚边搁着竹编食盒,朱漆盖子上凝着水珠,隐约透出虾饺与桂花藕粉的甜香。
“王姨托我带给你。”
她弯腰时铃铛滑进衬衫领口,“说补脑。”
惊雷炸响的瞬间,周清兰突然抓住她的手腕。
肌肤相触处传来细微震颤,不知是谁的脉搏在跳动。
食盒里的瓷勺撞出清越声响,混着许昕月袖口漫出的忍冬香,织成张令人晕眩的网。
“你到底是谁?”
雨瀑在她们之间倾泻成帘。
许昕月忽然轻笑,眼尾漾起极浅的纹路:“记得三年前市图书馆的暴雨吗?
你借给陌生人半柄红伞。”
记忆如闪电劈开迷雾。
那天她确实将伞分给个浑身湿透的短发女生,对方校牌被雨水糊住,只记得腕间有串叮咚作响的银铃。
“后来我每周三都去文学区等你。”
许昕月指尖抚过食盒边缘,“你总坐在第七排临窗位置,整理笔记时爱把碎发别在耳后,草稿纸折成纸鹤压在词典下。”
周清兰的手倏然松开。
那些被她当作巧合的重逢,原来尽是某人精心计算的重叠。
可是为什么呢?
此刻许昕月的瞳孔映着天光,竟像藏着轮将满未满的月亮,而远处蓝花楹的残瓣正随风掠过她们交错的倒影,恍若命运撒下的紫色骰子。
雨势渐弱时,许昕月将食盒塞进她怀中。
铃铛声混着渐远的脚步声,在长廊荡起涟漪:“明天离店前,去空中花园看看吧——秋千架后面有你去年掉的手绳。”
周清兰站在原地数了十二声心跳,终于想起去年校庆确实遗失了母亲送的铂金手链。
她转身望向云霭翻涌的天空,突然意识到这场下了三年的雨,或许从来都不是偶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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