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月初，蝉鸣响起，又到了林远洲最讨厌的季节。
他把车停到了民宿旁的树荫下，拿上旅行袋进了门。
守着前台的是个昏昏欲睡的小姑娘，他轻轻敲了敲台面还是把小姑娘吓得蹦了蹦。
“您好！
有预定吗？”
“林远洲。
你把房卡给我就行，我先出去逛逛。”
小姑娘低头在键盘上劈里啪啦一通敲，很快就把房卡递过来，林远洲接过房卡，“你们这个村子叫石田村是吗？
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？”
小姑娘笑眯眯地给他介绍：“穿过村子往里走有个漂流，还能捞捞鱼啥的，别的就没有了，最多体验一下农耕生活？”
林远洲一挑眉：“那你们民宿……”“害，所以生意不好么。”
他是在网上刷到背包客介绍了这个村子，说这里山清水秀，村民也很热情，有个大爷嘴特别毒特有意思。
评论里一水儿的应和：对对对，那大爷可有意思了，民风很特别，风景就还行吧，漂流不错。
最尽头有一间很大的宅子，看着特别漂亮，可惜没看到有人住。
勾起了他强烈的好奇心。
石田村这个名字很贴切，除了石头就是田，和普通村庄一样大片大片的田地和住房，但这个村大概富过，好些房子建得挺气派，只是有些年代感了，还能看到剥落的外墙皮。
这地方还挺有意思，他拍了两张照，背对着太阳打开相册检查了一下，发现自己的拍照技术一如既往地烂，但好在也只是做个记录。
一路上问了几个当地村民这附近有什么有意思的地方，和民宿前台小姑娘说得差不多，都还挺推荐那个漂流，只有一个大爷非常首率。
“现在虽然是夏天，但林子里可要冷不少，漂完沾一屁股水你不感冒？”
大爷放下背上的筐眼神上下打量他，“你看看你还穿的衬衫，你打算全湿完了在太阳底下晒干？”
大爷真是有张好犀利的嘴，林远洲干笑两声，想到那个背包客说的嘴毒的大爷，可能就是眼前这个。
他道了声谢：“诶，谢谢大爷，我不去玩那个，那您能不能跟我讲讲村里有什么故事啊？
好玩的或者村里传的风俗这些？”
“你干啥的？”
大爷依然首率。
“写书的，过来采风。”
林远洲笑了笑。
他皮肤偏白，薄唇，高挺的鼻梁上架着副无框眼镜，镜片后眼尾上挑的眼睛和硬朗眉形的结合让他看起来有些距离感。
大爷哦了一声：“看着不像干这个的。”
又摆摆手，把原本放在地上的筐拿起来背上，“谁跟你说的来这儿找灵感啊，回去高低得骂他两句。
我跟你说我们村里吧，好些家里原先都挺有钱，后来不是搬走了就是败完了，别的也没啥意思，每天就那么过日子，你去村里走走不比我说来得强吗，自己去亲眼看看。”
“就是有一点，看见什么事儿别管，别打抱不平，没用。”
大爷摆摆手走了。
石田村很大，林远洲走了十来分钟还没看到树林，初夏的正午己经热得厉害，家家户户都紧闭房门。
村子深处的一户人家门户大开。
“韩招娣！
到点了不知道给你弟弟喂饭！
没看你弟弟饿着呢，你自己倒是先吃上了！
上午你老师跟你说什么了？
别以为我不知道，她还想让你报大学？
我今天就告诉你只要我不死你就别想上大学！
好不容易供你上完高中了你还想考什么大学？
分考得高有屁用，能当饭吃啊！”
矮矮的平房门口响起一声暴喝，沙哑得像是声带在沙石上滚过，男人带着满身酒气扬起手。
他对面站着一个看上去只有十几岁的姑娘，扎着马尾，身形单薄，脸色也不怎么好看。
姑娘的头发被男人一把拽在手里，但她一句话都不敢说，只要反驳一句她爸就会拽着她的头往墙上撞，不一定会出血但会疼好几天，有时候撞得重了会晕得天旋地转,连带着耳朵和脖子一起疼。
所以只要她不出声不反抗，这顿打很快就能结束。
大概是觉得没意思，打了几巴掌后她爸松手把她甩到一边往外走，他今天有牌局，到晚了得赔那帮人一人一包烟，“去给你弟弟喂饭，掉出来一粒米看老子不打死你！”
她扶着门框站了一会儿要往里走，脸颊除了有些麻没有别的感觉，抬手想摸一摸时发现手心沾了些门框上扑簌掉落的红色漆皮，爷爷走后再也没有人在意这些了。
她正想低头往裤子上蹭就觉得眼前突然一黑。
还没走远的韩正兴听见身后一声闷响，转头看见韩招娣倒在门口，原本放在酱缸上的腊肉被她碰掉了，那是过年晾的，一首也没舍得吃，这会儿沾满了泥。
韩正兴心疼腊肉，一边骂脏话一边抽了裤腰上的皮带走过去，韩招娣还没从地上爬起来。
大概又逃不过一顿毒打，她一点力气都没有，索性蜷缩起身子等着。
韩招娣看向韩正兴手里的皮带，却先看到了眼前的泥土里长出来的一簇小草，顶端圆乎乎的，大概是花苞。
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。
她想，好贱的一条命。
“你谁啊？”
韩正兴扬起的胳膊被抓住，他还没反应过来，手里的皮带就被抽走，皮带粗糙的毛边在他手心狠狠划了一道。
“为什么打她？
你是她什么人？”
林远洲甩了甩夺过的皮带，眉头紧皱着看向韩正兴，“我报警了。”
他没报警。
这村子的民宿都只有那一家，家家户户连门牌号都没有，报警他连地址都报不出来。
不出所料，韩正兴脸上没有一丝害怕。
“我是她爹，亲爹！
她犯错了我能不打她吗！”
韩正兴看着眼前的男人，穿衣打扮看着像是有钱的，他赌这个年轻人要带韩招娣走，“关你屁事？
你谁啊！”
“闭上你的狗嘴。”
林远洲把皮带扔在地上，指着韩正兴的鼻子，“别再打她，再看见一次我就找人揍你。”
说完他转身要走。
“闹半天你就为这？
大城市的人是不一样哈，真高尚，管人家里来了，伟大！”
韩正兴列了咧嘴，从烟盒里抽了根烟点上，叼在嘴里冲着他背影喊，“诶！
你要是哪天想带她走就来找我啊！”
阳光挤过小窗照在水泥地上，昏暗的房间里放了一个木制大衣柜，衣柜门虚掩着，里面只有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。
衣柜旁，窗户下方是一张书桌，桌角上依稀能看见方正的灰尘印，那里原本是韩招娣攒钱买的书，她熬夜看完的第二天就被韩正兴拿走当废纸卖了。
突然脸上传来有些粗糙的触摸感，只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就消失了，是妈妈吗？
韩招娣努力地睁开眼。
妈妈坐在她床边正抹眼泪，见她醒了凑上来问：“招娣啊，感觉怎么样啊，身上还疼吗？”
“不疼了。”
她躺着没动，眼前很晕，她感觉自己坐起来下一秒就会吐。
“别怪你爸……招娣，别怪你爸，他以前不这样，他是生病了。”
妈妈说着就掉下眼泪来，她用袖套蹭了蹭鼻子，端过一旁桌上的小米粥用勺子搅了搅递给她，“招娣，妈说真的，你以后找个机会出去吧，像你姑姑那样，他就打不着你了。”
妈妈不是第一次这么说了，但她从来都拦不住爸爸。
“妈，不说了，啊，不说了。”
韩招娣不回答，只看着妈妈的手，又粗又肿，手心和关节都有厚厚的老茧。
“你小时候胆子可大了，还鬼精鬼精的。”
妈妈不再提让她走，换了个话题，“偷咱家玉米的小偷被你扔的摔炮炸得身上都有小窟窿，你记不记得？”
韩招娣拿着碗笑笑：“那是他活该。”
“乖女儿，妈妈知道你聪明有主意，胆子也大，留下都是为了我和你弟弟，但你听话，你走，你去大城市，等你爸的病好了你再回来。”
妈妈抚了抚她的头发，眼里又闪起泪光，“或者你就不要回来，妈妈知道你好好的就行。”
“姐姐……你要走了吗？”
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，但只小心翼翼的扒着门框，不敢上前。
韩招娣对他招招手：“进来。”
小家伙跑进来扑到韩招娣被子上眼巴巴地看着她：“你要走了吗？
还会回来吗？”
妈妈把小家伙抱起来放到地上：“你是小狗吗，不可以再扑姐姐。”
小家伙对她笑笑，她抬手呼噜两把他的头发，“姐姐的事情妈妈怎么跟你说的？”
“不可以告诉爸爸呀。”
小家伙的眼睛滴溜溜地转，“我没有说哦！
一点点都没有说哦！”
小家伙把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比划着。
他很喜欢姐姐，姐姐给他穿衣服，喂他吃饭，带他去田里摘狗尾巴草然后编成小狗，还会带他去隔壁大爷家帮忙摘橘子，姐姐摘高处的，他摘低处的，摘完之后大爷会乐呵呵地给他们装一袋橘子。
后来他长大了，可以自己穿衣服，也可以自己吃饭，但爸爸不让，他不懂爸爸为什么一定要让姐姐喂他，是因为他吃饭会掉米粒吗？
他吃饭经常掉米粒，爸爸看见了就会突然很生气，然后就会打姐姐，有时候妈妈也会被打。
妈妈说爸爸是生病了。
讨厌爸爸，喜欢妈妈和姐姐。
“干嘛？
我打算回去了，屁的漂流啊，我前两天去看了那就是一条小溪，深度不够宽度也不够，下去三分钟皮划艇铁定漏水。
不是，你老婆呢？”
林远洲一边用耳朵和肩膀夹住电话，一边把衣服塞进旅行袋，“度你大爷的蜜月，你们结婚己经两年了！
你伴郎是我！”
电话那头一阵爆笑：“哈哈哈哈哈不要生气嘛！
我和我老婆每年出去玩不都是你看店，怎么还没习惯啊，年年都骂我，又不要你干活，你捧着电脑往沙发里一坐就行了呗。
就是你注意点表情管理，你那脸帅是帅，一板起来能给我客人吓跑，怎么能有人长着一张天生臭脸呢？
你注意点儿！”
林远洲气得咬牙，恨不得顺着电话过去给他一拳：“狗屁要求那么多，那你就非要每年都找我吗？
你除了我没别的朋友了是吧！”
“那可不，都被我烦跑了就你一个了，只要你帮忙随你说什么。”
电话那头响起关门声，“行了就这样，我们出发去机场了。”
“哦对了，你少管那闲事儿啊，别给人捡回来了。”
朋友突然严肃地提醒他。
林远洲下意识反驳：“我没……”朋友哼了一声挂断电话。
林远洲坐上车系好安全带，对送出来的小姑娘挥挥手告别，刚才退房的时候小姑娘拉着他合了影说要贴在店里还问他同不同意，那架势他不同意也得同意。
这家民宿有点过于热情了，他在心里默默评价了一下。
民宿是路口顶头的一家，左拐就能开上大路。
蝉鸣实在是很吵，他有些烦躁地打开音乐，正想开出去时往前看了一眼，远处破旧的房屋门口放了一口水缸，这村里好多人家门口都有这种水缸，那个小姑娘家门口也有。
他沉默一会儿，一打方向盘开了出去。
最新评论